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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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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鄉

站到村口之前,阿離的內心是忐忑的。

太久沒回來,不知道娘親還認不認她,傷口有沒有好,當時是不是……萬不得已。

但她好像多慮了。

娘親孤身等在村口,紮了個絳色頭巾,陽光透過喜慶的顏色,落在阿茹臉上匯成一片陰影,附和她的沈默。

阿離往前走幾步,腳步猶豫。

阿茹聽見腳步聲,驀然擡頭,歪扭的鼻子漏出來,與之還有含淚花泛光的眼。

她張開雙臂碎步上前,小腳讓她走不快。

阿離埋進她的懷抱,這是她第一次被娘親主動抱住,瘦柴的手臂和幹癟的胸膛組成了這個懷抱,並不舒服,阿離卻受寵若驚。

“娘。”阿離惴惴不安喚道。

阿茹沒有回應,只是摘下頭巾,罩在阿離頭上,垂眼在下巴處打結。

鮮艷的顏色,母女兩都很久沒用過了。

“好看,走吧,回家。”

阿離摸了摸頭巾邊角,心因為那句“回家”而劇烈顫動。

她幾乎要流淚,跟在阿茹旁邊,亦步亦趨。

塵土路,老樹墩,矮籬笆。

阿離左右悄看,熟悉的景致裏,她害怕遇見熟人。

若是有人問起她從哪來,為什麽離開村子,娘親怎麽回答呢?娘不好開口的。

於是不由惶恐起來,低頭默聲,打著腹稿。

“啊?是阿離啊?”隔壁嬸子的大嗓門一下亮出來,左鄰右舍皆探出頭。

“喲,阿離回來了。可算是回來了喲,你爹娘都想著你呢。”

她說話的時候唇部動作誇張,腦袋也跟著前後擺動,只是根本上嘴的弧度。

“阿離啊?”

“還真是!”

村民小聲談論阿離,又是唏噓又是好奇,阿離看著嬸子臉上的笑意與關切,一時茫然。

她離開的這幾年,一切似乎都變了,回來了,生活真的開始向好發展了。

阿離忍不住也彎起嘴角。

“杵外面當墩子嗎!”男人的呼喝突起,不等阿離反應,他喊道,“快進來!讓做爹的等,你也是做得出來,這些年都沒長長心!”

她爹劉侃,似乎也有些不一樣了。

說出的話,好像阿離一直沒離開村子流浪過,在爹娘膝下長到如今。

娘牽著阿離,進門沒有了當年的膽怯。

她領阿離跪下,簡陋的屋裏一條長凳做供桌,男人端坐一旁,身後陳年的聯紙褪色破成殘闕。

“家”,不大如前了。

“跪好了。”男人嚴肅道,“你別家數年,好好給列祖列宗磕個頭謝罪,往後我們一家安心過日子。”

阿離的牙不自覺咬緊,目光飄上去,揣摩這個許久未見的爹。

可是阿茹已經迫不及待壓上她肩膀。

“阿離乖,聽你爹的。往後我們一家人好好過。”

在娘親殷切的視線中,阿離俯身朝長凳拜了一拜。

“好,好。”阿茹瞬間淚光閃閃,連說了兩遍“好”。

她感動不已,瞅了眼男人神色,見他還算滿意,碎步去男人身後,給他揉肩按頸,一個勁暢想著往後的安生日子,嘴裏絮絮叨叨的。

倒是難能可貴,阿離的爹,沒有再對阿茹有什麽令她難堪的舉動,心安理得享受阿茹的服務,不消一盞茶的功夫,甚至還牽過阿茹的手,揉了揉。

“還是茹娘手藝好。不必久按,歇著吧。”

字句裏,居然對他的“糠糟妻”有了體諒之意。

阿離看得恍惚,阿茹瞥見她投來的目光,兩頰忽得騰起腮紅,有了小女兒家的羞態。

她對阿離說話的聲音極溫柔:“離兒去做自個兒的事去,走走走,爹娘要說話。”

一直到出了門,阿離都不曾回神。

很快鄰居們圍上來,噓寒問暖一遭,對著阿離東摸西瞧,玩笑道:“沒少胳膊少腿。”

“嗐!就說我們阿離是有福氣的。”

阿離在婦人的手裏穿梭。

“阿離啊,嬸子和你講,你不在的這些日子,茹娘和你爹感情好了不少。”

“是是是,大概是你離家出走了,你娘低沈的好些日子,你爹呢,其實也是很有責任心的。”

“對啊,我早說過,劉家小子是個好男人。茹娘跟著他不虧的。”

“是啊是啊,就算之前有什麽不合的,也是一下子的事。”

阿茹和劉侃吵架以及劉侃家暴的事,想必事情還未結束,風聲已經傳遍了整個村子。

鄰裏鄰居的,他們自然也盡數知曉。

“嗯喏,哎,再說了,那時候劉小子還小呢,做了爹沒幾年,不成熟正常的嘛,男人都晚熟。你們看,現在不是照樣過好日子了。”

“是嘛,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嘞。”

眾人笑成一團,倒是難得和氣。

氣氛烘托得挺好,王家媳婦開口問:“阿離,嫂嫂問你哦,你是不是在城裏見著了東陽世子?”

阿離一時不語,旁邊的人推她一下,她點頭。

眾人愈發興奮。

“誒誒,那你和世子相處了多久?”

“世子是何模樣,是否俊朗逼人?”

“你既與世子有了一段交情,世子是否有送你禮物?或者,臨別話?”

“阿離,阿離,問你話呢,世子有沒有賞賜你貴重物什?給過你什麽承諾?”

密密麻麻的視線對著阿離上下刮摸,恨不得直接上手,將人倒過來甩一甩,看能不能倒出些什麽東西。

可是阿離搖搖頭:“沒有,什麽都沒有。”

眾人驚詫:“什麽都沒有?我們可聽說了,你也算和世子有了過命的交情。”

他們大有問不出什麽誓不罷休的樣子,對阿離的話頗為懷疑,認定阿離藏著掖著。

世子殿下隨便一個東西,賣掉就夠普通人家衣食無憂了。

況且,要是還得了一個什麽承諾,豈不是以後還能和世子有見面的機會?到時候什麽好處沒有?

只可惜阿離這個小孩不上道,嘴巴閉得死嚴。

“哎喲,嫂嫂嬸子們不就是好奇嘛,你這也要防?”

阿離還是搖頭:“真沒有。”

眾人睜大眼:“連一句話都沒有?”

“有。”在如炬的目光中,阿離說,“他讓我開始新生活。”

周遭空氣一滯,很快恢覆如常,只是沒有那麽多的熱情了。

嬸子順坡拋出話:“是是是,世子說得是啊。”

“你爹,現在也不喝酒不打人了,對你娘啊,越來越好了,現在你回來了,做你爹娘貼心的小棉襖,日子別提能有多好了。”

“對嘍,日子都是越過越好的。”

阿離垂頭不語。

原來阿茹過得什麽日子,劉侃是什麽人,大家夥都看在眼裏,且看得清清楚楚的,卻沒人為同為女人的阿茹辯駁過,她們心裏有一套自己的善惡觀。

想必家裏都有個好面子的隱身男人,故而在外面什麽嘴臉都由她們擺上,糟心事都和男人無關,奉承也該她們奉承,刻薄也該她們刻薄,好事都該一家人享用。

女人可以有很多貶義詞,連命苦都是自己活該。男人卻有數不清的褒義詞,或者說包庇詞,年紀小是褒義詞,不成熟是褒義詞,男人永遠年少,永遠不成熟,做錯了事永遠沒關系。

浪子回頭金不換。也不知是傳到哪張嘴時出了錯。

浪子回頭,本就一文不值,何況金呢?

“離兒!”阿茹喚。

阿離轉身,目觸阿茹溫柔的臉,許久未見她這樣微笑過,滿足,幸福。

這樣的幸福阿離有些眼熟,就像某個午後樹蔭下,她采了一兜的蘑菇,風在吹,樹在仰望,雲推著雲,軟軟一團接著一團。

阿茹朝她伸手:“來,娘仔細看看你。”

話已至此,眾人一哄而散。

阿離的腳步愈發雀躍,牽上娘親的手,此刻她心裏只有一個想法——我想娘親開心。

阿茹沒問東陽世子,也避而不談當年,比著自己量了量阿離的身高,檢查阿離衣服有沒有破,最後摸了摸阿離的臉。

“阿離長高了。”她感慨道,“衣服也穿得不破,應是遇見了貴人。”

“好,以前的事我們就翻篇吧,離兒,我們一家三口重新開始。”

“重新開始。”阿離覆述出這四個字,鼻子酸澀難耐。

她看著阿茹充滿希冀的神情,想著這不就是她一直期待的樣子嗎,一個精神輕快的母親。

她什麽都可以原諒,什麽都可以算了,她只要她愛的人過得好。

“娘給你做炊餅吃,你以前最喜歡了。”阿茹邊做飯邊哼歌。

餅要下鍋,她突然反應過來,低頭問:“現在還喜歡?”

“當然。”阿離揚起笑臉,坐上阿茹曾為她改良過的小板凳,滿心歡喜仰頭,“當然喜歡,一直喜歡。”

聽到回答,阿茹的歌聲繼續,餅貼好,她又說:“柴灰裏也有蘑菇,應該還熱乎呢,你拿棍子扒出來嘗嘗?先墊肚子。”

“好。”

阿離進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,家裏的生活條件大不如前,連以往寥寥的家具都少了些。

能得這頓炊餅,應當已是不易。

阿茹正開心,唱著——“風和日暖好春光,桃紅柳綠百草香,大儺神仙我不愛,要學織女配牛郎”。

唱的是女兒情態,唱的是新婦回春。

她解釋男人的變化,相比旁人說的“男人長大了”粗淺的話術,她說到一些詳細的故事。

她說留容所頻繁來鄉下抓人那年,劉侃在外面喝酒,不小心沖撞了軍爺,她聽說的時候,人已經被拖到村口,眼見就要被帶走了,是她奮不顧身上去求情,磕爛了額頭,這才將男人救下來。

在這之後,男人洗心革面,而外面太危險,兩人在屋裏面對面相處幾個月,什麽話都說開了,冰釋前嫌,感情越來越好,男人待她愈發真心。

她說:“女人嘛,爛個額頭又不是什麽大事。”

她說:“畢竟給他生了孩子,一日夫妻百日恩呢。”

她說:“我們是真心相愛才結為連理的,不是包辦,當然有感情,和別人不一樣。”

她說:“他待我真是極好的。鄰居都說你爹現在對我真溫柔,在田裏幹活,半天提我十數次,在外人面前誇你娘我嘞。”

“我相信你爹的,你娘我眼光不會差的,你爹是個好男人。”

“他不嫌棄我給他生了女兒,我也不計較他以前的不懂事,兩兩相抵,誰也不欠誰,多好啊。”

女人撫摸阿離頭頂:“現在你也長大了,不用爹娘操心。娘什麽時候給你生個弟弟,以後也有人為你撐腰,多好啊。”

她彎腰仔細檢查阿離眼角,當年她一個繡蓬砸過去,也不知有沒有將女兒砸破相。

沒有看見傷疤,阿茹松了口氣,心疼地又摸了摸。

“娘是想著你的,娘一直想著你。”

“你是我女兒啊,我辛辛苦苦生的養的女兒,娘的女兒。”

母女兩抱在一起,鍋裏飄出玉米面的甜香,柴灰中有蘑菇按賴不住炸開,暖暖的陽光躍進窗戶,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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